思雨妹Cecilia

游记 博物馆篇·一隅窥天地    

    新选组是日本幕末时期的武士组织，由德川幕府招募，负责肃清反幕府人士，在戊辰战争中战败并被新政府取缔。在成王败寇的历史观之下，其作为腐朽封建统治的卫道士，却依然活跃在当今日本的文艺作品中，并往往以正面形象出现。这无疑使我和旅伴对该组织的创立、经历与构成人员充满好奇，并将日本之游的第一站安排为新选组的故乡、东京都小城日野市。

    新选组全体成员中，只有副局长土方岁三留有影像资料。偏偏他这张绝无仅有的西式军装照，即使在当今看来也绝对算得上雄姿英发。于是土方当之无愧的成为日野旅游业的“形象大使”——建筑外墙画的是他，景点门票印的是他，博物馆展览的是他，纪念品卖的是他，甚至大神社“高幡不动尊”供奉的都是他——妥妥的“全民idol”。日野市民对他的情有独钟并非空穴来风：土方先生短短三十四年的人生波澜壮阔，他个人与新选组的兴衰起落，堪称是在近代化冲击下旧日本悲剧的缩影。

    黑船扣关开国后，日本社会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动荡频仍，尊王派、攘夷派、维新派、倒幕派、佐幕派群雄并起。日薄西山的德川幕府开始“不拘一格降人才”，生于农民家庭的土方岁三因故得以登上历史舞台、成为一代枭雄。

    他感念幕府提携，甘为鹰犬，从维护京都的治安、到不惜亲自炮制血案，末了，只留下一句“孤臣身殉虾夷岛，忠魂永卫东方君”。他工于心计、冷酷淡漠、决绝狠辣，他不论出身、不择手段、不顾非议，他绝不回头、绝不背叛、绝不退缩。他向着黑暗跋涉，最终殉于时代、殉于幕府、殉于武士道，万千风华短暂而绚烂的绽放。

    然而，若非生逢乱世，在他的主君眼中，让他和与他同阶层的农民一样“半死不活的活着”，就是统治的关键——怎可能准他木秀于林、怎可能许他经天纬地？他苦心孤诣心力交瘁、生前身后声名狼藉、逆流而上倒行逆施，为之奋斗的一切，看起来却都像一个十足的讽刺。当他折戟沉沙、化为灰烬，日本的国门徐徐打开，蒸汽机轮隆隆作响，和服洋装衣香鬓影，历史又翻开了新的篇章。

    我在日野时，曾和一家荞麦面店的老伯聊起过这段故事，他说：一个人的刀，就是他心灵的镜子。当时只觉得这句话像是惯常的心灵鸡汤，直到旅行的最后一天，在京都的灵山历史博物馆亲眼看到了土方岁三的贴身佩刀“大和守园秀国”才领略到此中绝妙。孔雀绿的漆木剑鞘泛着幽幽荧光，护手上镂空雕着蟠龙，剑柄刻画着秀丽遒劲的梅树，连最易被忽略的配重球背面上也惟妙惟肖地描绘着阴阳师在神社中祈福的场景。考古学家从剑身上几处不明显的磨损和划痕判断出，这是土方在戊辰战争期间的常用武器。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这把剑作为实物载体，展现出了土方性格的两面性：深不见底的谋略之下，却是细腻丰富、向往自然和追求美好的内心。他所著的《丰玉发诗集》共收录俳句41首，绝大多数都是在歌咏自然风物，他写春日冰雪消融，写田间稻禾飘香，也写长夜霜打牡丹。与此同时，他会在梅花正盛之时就感叹花谢的萧瑟和陇间的余香，正如他和他英年早逝的同伴们在历史上留下的这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会在看到飞蛾扑火时心有戚戚，因为预见了自己所行之杀伐、所谋之事业、所忠之政权皆如明日黄花、不日必将凋零；前路艰难、命途多舛，他“迷兮复惘兮”，随即“悯然却决然”，义无返顾地奔向了毁灭。他的愚忠并非闭目塞听，而是一意孤行，是明知必败，却依然选择忠诚于自己所信仰的武士精神、忠诚于必将被时代所淘汰的昨天。说到底，土方被称为“鬼副长”的原因，大概并不是他的心机太过深沉，而恰恰是他的追求太过单纯、手段太过狠绝。

    而他身边的伙伴也都具有相似的矛盾性。局长近藤勇，朴实刚健、豪爽热情，最讲究以气势取胜，最终却在战败后选择隐姓埋名、投降求生，遭识破后被斩首示众。冲田总司，少年英才、独步天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却与人为善、富有爱心，以至于倒幕派的拥护者也对其赞赏有加；冲田身为一流的剑客，偏偏罹患肺痨、体质羸弱，甚至在自己的成名之战“池田屋事件”中不支昏倒；在弥留之际，二十四岁的冲田留下名句“身不动，隔绝黑暗，花与水”——在彼岸花和忘川水的引领下，他的魂魄仍留恋着尘世，全因自己无力保护所爱之人的不甘。寥寥数语，不见感伤，唯有无尽刚强。

    乱世，枭雄，英年早逝。新选组的历史，既是时代浪潮下新旧文化对冲的战歌，又是心怀天地的平凡之人在乱世中挣扎沉浮的史诗。那个年代的故事，复杂却也纯粹，壮丽却也悲怆，血脉喷张却也世态炎凉，引人入胜却也令人唏嘘。纷争造就了他们各具魅力的人格，战火铸就了他们充满争议的功业，留下这段跌宕起伏的历史，以供历代慨叹、万世传颂。 

高幡不动尊 土方岁三铜像

日野宿本阵 

天然理心流佐藤道场

全民爱豆土方桑